王蒙多2024年10月11日发布:爸爸的腰板挺起来

爸爸的腰跟常人不一样，他躬着身子，后背凸起一个骆驼峰样的疙瘩，走起路来身体前趄，坐在椅子上，喜欢跷着二郎腿，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成受。年老力衰，力不从心，生活起居处处要人照料时，有人来家里探望，他居然也会提个特别要求，让那人帮助他抬起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这样，他的腰会舒服些，受伤腰板的压力才有所缓解。儿女们理解父亲的苦衷，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便抢着照父亲意思去做。

爸爸在外地工作，难得一年回来一次。耸立在我家大门前的那棵大榆树，榆钱再次长出来时，爸爸就回家了。盼着盼着，爸爸果真就回来了。爸爸的行李包里，除了好吃的，给家人捎回来的稀有东西，还有我最感兴趣的东西，那是一摞废旧图纸，用它包新书，再好不过了。不像其它同学的牛皮纸包书，皱皱巴巴不说，颜色还不美观。爸爸的腰有伤，不能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在家里他是一刻也闲不住，主动找活干。听到窗外爸爸给小平车装轮子，‘要去生产队土⺁给家里拉土，垫猪圏和旱茅厕，妈妈赶忙走出家门，抢过车辕杆，自己架着平车，爸爸强不过妈妈，我和爸爸则平车两侧，一边一人，帮着推车子。下雨天，爸爸仍然一刻也不闲坐着，他腰缠一根捆绑麦子用的带拘板绳，将高梁秸摊铺开，摆在庭院中央，淋湿了好扎笤帚。爸爸回到家，那是放下木掀拿起扫把，一如麦场干活，片刻不停。明天要回⺁里上班了，当天晚上仍然要干活熬到深夜，一点也不知疲倦，这话是听叔叔讲的，我明白叔叔是在夸爸爸，也是责怪爸爸不爱惜身体。爸爸要离开我们回工厂去上班了，头天晚上，叔叔回家来了，嫁到邻村的两个姑姑赶回家来了，姑夫也来了，一屋子人，闹闹晎哄地在奶奶居住的上房里为爸爸准备行李，叮嘱要捎买的紧俏物品。第二天，月色朦胧，他们一行人就吃过早饭开往县城打乘客。姑夫年纪稍大骑自行车驮着行李包，叔叔年青，自告奋勇驮着爸爸，爸爸的行李是米黄色的，印有天安门的图案，妈妈扶着自行车，姑夫用力拎起鼓鼓的提包，夹到自行车后面支架上，用麻绳系牢。姑夫身体健壮，拎包自然不吃力，爸爸腰有病，上下车那该多么累啊！弟弟追着要出门，妈妈哄他说，爸爸那是去吃国供粮，过几天就回来了，姑姑也这样附和着，说爸爸给我们买好吃的，很快就回来了，我知道大人在骗小孩子，啥时门前那棵大榆树上的榆钱钱能吃了，爸爸才肯回家。

爸爸背我去串门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令我难以忘怀。回想到那时爸爸的腰板已不再挺直了，丝丝愧疚爬上心头。听爸爸讲他要去学校串个门，我还在坑上玩耍，一个骨碌，我溜到地上，围在爸爸身边，缠着他不肯离去。仿佛窥透我的心事，不顾妈妈的反对，爸爸拉着我出了大门，蹲在地上，拽着我爬上了他的背。那天，下着牛毛细雨，路不很滑，爸爸小心翼翼迈着碎步，校门两侧，一对石鼓已被雨水打湿了，校大门两人侧都住着老师，我们进了左侧那个房间，爸爸的一个老同学，戴副厚厚的眼镜，热情地给爸爸让座，顺着爸爸的背，我溜下来，站在桌旁，看着老师一副亲切而友善的表情，我心头掠过一丝自豪之情。

爸爸不是天生的驮背，怎么伤成那样子，我不知道。有个同学讥讽我的爸爸，说他罗锅，我脸憋得难受，争辩着说，爸爸受了伤才变成的。我知道，他的腰板已再难挺直了，别人还会叫他“罗锅”的。

爸爸从外地转回本县电线厂，做一名设备科的技术员，正值农村包产到户，农民干劲十足，致富热情高涨。有了爸爸的加入，妈妈脸上浮现了久违的笑容，走起路来，分外有力。爸爸下了班回到家，也不休息，挽起袖子，拉着平车往自家地里送粪，他知道，人勤地不懒，只要好好地干，明年，好收成一定会等着我们。那时我已长成个半大小伙子，拉平车送粪不在话下，它难不倒我。跟在父亲身后拉粪，上坡了，我会拉着粪车给父亲推一把，加油鼓劲。爸爸他退休也不闲着，他学习掌鞋，兼带塑料焊，配钥匙，抽空还给人理发。完全不把自己当成一个残疾人看待，他要发挥潜能，用余热改善家庭经济，让众人看到一个腰板挺拔的人。

爸爸有一幀黑白照，那时他已七十挂零，他背对着自己亲手建造的大平房，脚下支架补鞋机器。一从太原冶金学院毕业，他就被分配到了河北邯郸钢铁厂，十年钢铁厂活热生活，锻造了他坚强不屈意志，他热爱钢铁厂的工作，对当地民居了如指掌，回家就进行了大胆的设计和建造。从这张照片上，我们不难看出爸爸的生活踪迹，他双手背后，举目远眺，深邃的眼神告诉我们，他的腰板挺拔直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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