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知道2024年10月12日发布:在诺奖作家黑塞的四季之歌里，秋之阅读有玫瑰色的光芒

孤独的漫游者，成长的过程像是一部协奏曲，它用千百种声音将我包围，我无法将它和内心的欲望、克制区别开来。我曾经走出城市，很久之后才再次回到人群中间，我坐火车旅行，观看绘画和雕塑，听奥特马·舍克美妙的新歌。现在，快乐的轻风吹拂着我的脸，正如它吹过摇曳的银莲花，唤醒我内心纷纷的记忆，就像灰尘的旋涡，痛苦和过往的记忆在我的血液中响起，进入我的意识。

路边的石子，你比我更坚强！草地上的大树，甚至可能是你，小覆盆子丛，也甚至可能是玫瑰色的银莲花，都会比我长寿。在呼吸之间，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感受到躯体的短暂性，并感觉到自己开始转变，变成石子，变成泥土，变成覆盆子丛，变成树根。

我的渴求依附于逝去的征兆，依附于大地、水和枯萎的树叶。明天，后天，很快，很快我成为你，成为叶子、大地、树根，我不再在纸上书写，不再闻到华丽的桂竹香，不再把牙医的账单装在口袋里，不再因为公民证而被可笑的官员纠缠不清。游泳，像蓝天中的白云；流动，像溪流中的波浪；发芽，像灌木中的叶子，停留在遗忘中，沉浸在上千次充满期盼的转变中。

话语的世界，观点的世界，人的世界，欲望不断膨胀的世界，充满狂热恐惧的世界，一再将我抓住，将我迷惑，将我囚禁。千百次，你用钢琴曲、报纸、电报、死亡通知书、注册登记表和所有绝妙却无用的东西使我狂喜，使我害怕；你的世界充满了欲望和恐惧，优美的歌剧旋律动人，却荒诞不经。但是，上帝保佑，你再也不会完全从我身边离去，对奇迹的虔诚，化体时的基督受难曲，为死亡做好的准备，重生的意志。欲望会变成恐惧，恐惧会变成救赎，生命易逝之歌会在路上伴随着我，但我内心没有悲伤，充满决心，充满希望。

【夏】

在炙热阳光下

金色的潮水在摇摆

成熟，等待收割。

——黑塞《夏日远足》

对我来说，真正的夏季有三样东西是必需的：灼灼发亮、果实累累的黄色玉米地，高大、凉爽、寂静的森林，以及划船的日子。划船的日子！我回忆着那些日子，当湖泊和山脉被耀眼的蓝天覆盖，当空气因炎热而颤抖，木质的船体因烈日直照而噼啪作响。于是你必须半裸着身子，戴上宽大的遮阳帽，划行穿过耀眼的海湾，并且时不时地在岸边茂密的灌木丛中停下来，游游泳或休憩一下。我也想起了在阴天划船的日子，云层低压的苍穹下，迎着清凉的微风，在一片银亮中一连航行几个小时。还有那些日子，我气喘吁吁地在热气蒸腾的黑色水面上飞驰，逃离忽然从山间爆发的雷暴。一瞬间，明晃晃、团絮状的泡沫在昏黑的湖面上急剧奔跑着，狂风呼啸，激起了针状的水花，急促的闪电在热烈但令人胆寒的闷热空气中发出苍白和抽动的光芒。

一切都再次到来：夏季，玉米地的光芒和树林的凉爽，芦苇滩上温柔的晚霞，在正午蓝色光芒中的火热的航行，以及壮丽、洗涤灵魂、轰鸣的雷暴。我们总听人们说，春天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但最美的是对夏天的期待。当夏季来临，统治一切，太阳和大地在爱与恨中交缠，人们很快就忘记了那温顺柔和、充满渴望的春季。

春日的温暖变成了炎热，与人更加亲近，大雨更加狂野有力，白天更加辉煌耀眼，夜晚更加幽蓝。栗子树以不可思议的饱满和富丽，点着白色和红色的花烛；茉莉花挥霍着甜美、炽热的香味，令人陶醉；茂密的谷物褪去绿色，变得沉甸甸、金灿灿，在数十万根茎秆上快乐地沙沙作响；在潮湿的黑森林中，地面发酵，将无数色彩斑斓的植物抛向光明。到处都有一种炽烈、狂野、迷醉的生命热潮在悄悄颤动着。因为夏季，真正的夏季是短暂的，不等田野发出更加金黄的光芒，稻穗发出更饱满、更深沉的沙沙声，它们就要迎接镰刀以及热火朝天的收获比赛了。

所有这些都再次到来。在翠绿的森林中，布谷鸟不知疲倦的叫声响彻山谷，牧场很快就成熟了，预备第一次收割，茂盛的深色三叶草摇曳着，苗田里泛着嫩绿的光泽。在森林的边缘，白色的五月花在宽大的叶子下闪烁，硫黄色的油菜花在宽阔、条带状的田野上绽放。

这时，我们从成人又变回了孩子，生活又变成了奇迹，每天都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新东西，每一次草地上的小小散步都变成了惊喜和童话。夏天快到了，那是慷慨盛大的时节，是谷物成熟的日子，是一个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开始吧，我已经准备好再次经验那些闻所未闻的事物，见证丰饶和繁华的盛况，我不想在农夫过早地用花冠装饰马车或者贪婪的镰刀在成熟的谷物中唰唰划过之前，错过一天或哪怕一个小时！

【秋】

空气中已经能闻到枯叶浓烈的气味，

玉米地呈现出一幅空荡荡的景象。

——黑塞《提前来临的秋天》

尽管这些天天气闷热到令人感到透不过气，我却经常外出。我很清楚这份美丽短暂易逝，很快它会离我而去，它甜蜜的成熟会突然化为死亡和枯萎。面对这幅夏末的美景，我竟变得如此吝啬和贪婪！我不仅想要观看一切，感受一切，闻到和品尝这个夏天的丰饶给我感官带来的一切；我还愿无休止地任由忽然而至的占有欲所支配，保存一切，把它们带入冬天，带入未来的日子和岁月，带入老年。

我平常并不热衷于占有，分别对于我来说是件很容易的事，我也乐于赠予，但现在的我却被一种急于抓住的心态所烦扰，有时我也会对此付之一笑。日复一日，在花园里、阳台上、小塔楼的风向标下，我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突然间变得无比勤奋，想用铅笔和钢笔、画笔和颜料，试图把角角落落里正绽放的或者即将衰败的珍宝积攒下来。我煞费苦心地描摹花园台阶上的晨影和粗壮如蛇身般盘绕的紫藤，我试图模仿远处山脉在夜晚呈现出来的玻璃色泽，它如呼吸般稀薄，却如珠宝般璀璨。我疲惫地回到家里，非常疲惫，晚上，当把画纸归入画册时，我非常悲伤地发现，我能够记录和保存下来的东西竟如此稀少。

我吃了水果和面包作为晚饭，坐在略显阴暗的房间中，那里正渐渐黑下来，很快，我就得在七点甚至更早之前点上灯，很快，人们就会习惯雾霭和黑暗，习惯寒冷和冬天，几乎忘却曾有一瞬间，世界如此透亮和完美。然后我会花一刻钟时间来阅读，以便思考些别的东西，但此时我只能阅读那些精选的佳作……

当房间渐渐变暗，外面却依然处于万丈霞光映照之下时，我便起身走到露台上，在那儿，我越过铺着瓦片和盖满常春藤的护墙，看向卡斯塔尼奥拉、甘德里亚和圣马梅特，在萨尔瓦托尔的后方，我看到杰内罗索山放射出玫瑰色的光芒。十分钟，或者一刻钟，这份傍晚的幸福只持续了这么久。

坐在扶手椅中，我觉得四肢和眼睛疲惫，但并没有厌倦或愠怒的感觉，而是充满了感受力，我很平静，什么都不去思考。露台上依然留存着太阳的余温，我的花朵沐浴在傍晚最后的霞光里，叶子微微发亮，慢慢睡去，缓缓向白天告别。

那棵长着金色尖刺的大仙人掌带着异国风情拘谨地矗立着，稍稍有些不知所措，但她仍然保持独立；我的女友给了我这棵童话般的树，她赢得了我屋顶露台的首席。在她旁边，珊瑚海棠微笑着，矮牵牛的紫色花萼变暗了，而康乃馨和野豌豆，头巾百合和星花早已凋谢。花朵们挤在为数不多的花盆和小盒子里，随着叶片变暗，花朵的颜色开始放射出更强烈的光芒，有几分钟时间，它们就像大教堂里的彩绘玻璃窗一样强烈闪耀着。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它们逐渐熄灭，每天都死去一小部分，为那伟大而唯一的一次做好准备。

不知不觉中，光彩从它们身上褪去，不知不觉中，它们身上的绿色转变成了黑色，它们欢快的红色和黄色变为破碎的色调，消失在夜色中。

【冬】

这是一个晦暗的冬日，

寂静，几乎没有一丝阳光，

像一位闷闷不乐的老人，他不喜欢，

人们仍然来与他交谈。

——黑塞《晦暗的冬日》

我的房子孤零零地伫立在空旷的田野上，被呼啸的西风，雨中的晨曦，哗哗的水声，流淌着雨水的褐色花园和湿淋淋的、深不见底的田野小径所包围，已经不能确定这些小径能通往哪里。四下无人来往，世界已经消失在遥远的某处。一切正如我经常希冀的那样——孤独，全然的寂静，没有人和动物的踪影，我独自一人待在书房里，暴风雨在壁炉里悲叹，雨水拍打在窗玻璃上。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我起得很晚，喝牛奶，生炉子。然后坐在书房里，从三千本藏书中取出两本，交替阅读。……等眼睛酸痛了，我就坐在扶手椅上，望着稀薄的日光从摆满书籍的墙壁上逐渐变暗，像水流一样干涸。或者我索性就站在墙壁前面，盯着书脊。它们是我的朋友，会陪伴我度过一生；即使我对它们的兴趣正在减弱，我仍需要求助于它们，除了它们我别无所有。我看着它们，这些沉默、被迫保持忠诚的朋友，想象着它们的故事。……

就这样，白天过去了。晚上，我在灯光、书海和雪茄的陪伴下，一直待到十点钟左右。然后回隔壁冰冷的房间睡觉，不知道为什么，我睡得很少。我看着四边形的窗户，白色的盥洗台，床头的一幅白色的画片在苍白的夜色中浮动，我听到屋顶在暴风雨中轰隆作响，窗户在风雨的冲击下颤动着，听到树木的呻吟声，雨点落下时的拍打声，我的呼吸，还有我微弱的心跳。我睁开眼睛，又闭上；我试着将思绪转向书籍，但并不成功，反倒联想起了以前的那些夜晚，那过去的十个乃至二十个夜，我以相同的方式躺着，苍白的窗户以相同的方式闪烁着，微弱的心跳为那苍白而空洞的时间计时。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它们没有意义，像白天一样短暂，流逝是它们的使命。它们到来又流逝，直到重新获得某种意义，或者直到最后，直到我的心跳不能再为它们计时。然后，也许是在浅蓝色九月的某一天，也许是在风雪交加的时候，也许是在丁香花开的美丽六月，迎来棺材和坟墓。

但我的时间并非都是如此。在一半的时间里，那些我真正想要思考的东西会突然回到我的思绪里，书籍、风雨、苍茫的夜色总是将它掩盖和抽离。于是我开始思考：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上帝抛弃了你？为什么青春离你而去？为什么你如此这般死气沉沉？

那些时光是美好的。压抑的迷雾消散。忍耐和漠然的情绪从我身体剥离，我清醒地看着那可憎的荒原，重新恢复了感受力。我感觉孤独就像冻结的湖泊围绕在我四周，我感觉到这种生活既羞耻又愚蠢，我感到失去青春的痛苦在心中猛烈地燃烧。这当然令人心碎，但毕竟这就是痛苦，是羞耻，是折磨，这就是生命，是思想，是意识。

沉思中，冻结的记忆开始慢慢流动，睁开了不确定的眼睛，忽然投射出清晰的图像，这些图像曾在死亡的遮蔽下沉睡不醒。

起初，我觉得这些图像无比久远，至少已有十年的历史。但慢慢地，麻木的时间感明显变得更加清晰，它展开了久已遗忘的时间之尺，点头、测量。我感到一切事物变得紧密相连，甚至连长眠的自我意识也睁开了它高傲的双眼，调皮地点头认可那些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物。它从一幅图像转向另一幅图像，说着：“是的，这就是我。”于是，每一幅图像随即便从清醒而美好的静置状态中移置出来，成为当下生活的一部分，我生命的一部分。这种自我意识令人着迷，给人快乐的同时却让人不安。人们拥有这样的自我意识，但没有它也能生活，而且实际上也是如此。它很美妙，因为它模糊了时间感；它也很可怕，因为它否定了时间的消逝。

被唤醒的机能开始发挥作用，它们断定我曾在某个夜晚拥有过完整的青春，而且距今只有一年。那是一次微不足道的经历，太微不足道了，还不足以投下我如今长期生活其中的阴影。在我身上已经连续几个星期或几个月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所以这件小事对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影响，带来了比实际更多的意义，它像一个微缩的天堂，关照着我。我充满感激，因为它对我弥足珍贵。我拥有了一段美好的时光。一排排的藏书，客厅，烤炉，雨，卧室，孤独，一切都溶解了，融化了。我活动了一个小时，四肢得到了解放。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黑塞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