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凡人怕果，菩萨怕因。佛，只着力于一件事——今日种下的因。

这是一部很深刻的电影。

佛经漫天，佛法森严，如若无心理佛。不如来看看这部电影。

《大只佬》2003年出品，香港金像奖最佳电影，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此外刘德华获最佳男主角。

我不是很明白何为禅宗，我一直是个唯物主义者，只知道崇拜每一个夜晚的风。

直到我认真地第三遍观睹了这部杰作，才明白那个禅宗的道理不在佛塔森严的诵经中，也不在覆着灰的金刚卷轴里面。

它在凡尘。

喜欢这部《大只佬》，当然无非杜琪峰和他那黑色凌厉的银河映像，也无非裹上一身硅胶肌肉的刘天王，更无非青春俏丽的张柏芝。

但真正打动我的，是这一个多小时里无时不在的因果宿命，确切点说：

杜琪峰

是那既定宿命般的因果法则。

而能改变的它的恰恰不是视万物作刍狗的神，也不是慈眉善目的佛，是人。

是烟火气沸腾的俗世的人。

《大只佬》剧照

他，本是那雄奇石窟下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是悠游岁月里的寻常僧侣。看惯山气起落，日头西东，一身素白僧袍，无问凡尘。因为习武，他有一身睥睨世人的筋肉，潇洒肆意的拳脚，教人敬畏，可他的师父还是取来一个“小徒弟”的名号唤着他。

因为这一身钢铁纵横的筋肉，也不过一副皮囊。

他还有个法号——了因。

宿命般的笃定，他必须了然人世的因。至于那果，则在因。

五年前，一个犯下命案的恶徒孙果遁入深山，宛若惊弓之鸟的他饮血在刀，害了那无辜的乡野少女小翠，小翠抚着脖颈，那汩汩的鲜血殷红，漫在那白雪的肤上，她踉跄着跑向了因，倒在他的面前。弥留的她将血涌向大地，漾开。

一条生灵就在这样殁了，了因怒了。

抄起棍棒，让仇恨凝上眉头，将诸佛抛诸脑后，寻那杀人者而去。他一定很生气，不然怎么连菩萨的面目都想不起，忘了大师父们日日诵念的“我佛慈悲”。

剧照

万般无奈，山高林深，他找不到孙果，只好把那一身蛮力和愤火泄在树上，棍影来去，飞叶四溅，一只小鸟猝然下坠。

他杀生了。

于是了因打坐，七天七夜。望着那干硬腐烂的小鸟，星辰来去，日月交替。

他悟了。

小鸟尸体

脱去僧袍，卸下诸佛的慈悲和金刚的怒目，往那渺渺红尘而去，从此游戏人生，决意不做佛家的苦行信徒。

了因

他悟了什么？

原来一切都是既定的。

小翠之死如此，小鸟之死亦如此，他不甘，也不愿，佛说善恶有报，天理昭昭。为何，世间的因果不分好恶？那盈盈笑对世人的少女为何要平白死在这恶人之手，而这只无辜小鸟又为何注定死在自己的棍下？

他又一次怒了，这次，怒向的是菩萨，他看师父们将自己化作虔诚的香火，诵念菩萨的经义，清苦为人，世代修行，可因果伦常竟是这一番模样。

因果把世人置于这吊诡的境地，将世间化作一个巨大的修罗杀场，他的恶可能是你的果，你的善却也为他享了去，你的因不是你的果，你的果也不是你的因。

因不在此身，果却如影至，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

他在心内叩问满天神佛，大山不语，菩萨神佛也不言。

关于因果，他不服。

索性褪去信仰，出了空门，寻觅花花大千。

了因

五年后，了因已然从大陆来到香港。这片灯红酒绿的靡华地，没人在乎他的过往，也不在乎他曾经的名字叫做了因。

人们更愿意拈来一个肤浅的“大只佬”称呼他，他好似只是为了那一身沟壑纵横，刚劲立体的肉身活着，无关人事。

凡人嘛，不就是如此吗?

他也不再过问佛的禅，而只是让凡人的欲爬上心头，逃避业果。任凭自己成为黏乎乎的澎拜的肉体，释放着台下的中年女人无处安放的欲。

大只佬在表演

可命运不许他置身事外，

他可以看见因，也必然知道果。

钓鱼执法的香港警察扫黄大队的女警李凤仪在执法之时，误打误撞地和他相识。

可还有罪恶在蛰伏。

李凤仪

另一边的重案组可没有这么轻松，他们来到一处命案现场，昏暗的灯光，破碎的水泥墙，血迹像长蛇一样在地上逶迤，以及躺在地上的面目全非的死者。

当然还有典型的香港重案组警员，整部电影最出彩的角色无疑是刘德华的主角，但是张兆辉饰演的那脾气爆得几乎只适合当重案组警长的钟sir也让我印象深刻。

警长钟sir

他演得好似一个吃人的罗刹，无时无刻不在嗔怒。殴打印度人是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殴打大只佬是如此，血流不止仍然咬牙切齿是如此，喝斥李凤仪也是如此，他全身的血脉都是为了调度他那无处安放的遒劲而贲张。

但，不得不说，这很男人。

受伤的钟sir

这是他的信仰。

凶手并未远走而是缩在铁罐里，被警察用枪顶着出来。

缩在铁罐里的印度人

连同死者，他们都是印度人，在香港讨生活，一身的奇门异技，眼里是沉淀凶光的不动声色，发怵，真的发怵。

凶手

然而，一切好似注定好了。

印度人中途逃离了警察之手，赤身裸体的大只佬也乘着间隙逃跑，李凤仪循声而去，重案组也自然穷追不舍。

突然大只佬又看到一番因果，那条警犬。

果然，在印度人的干扰下，李凤仪开枪打中了警犬，正如大只佬看到的，那条奔跑的狼犬的身上显出了顽劣孩童追打着一条瘦弱小狗的图景。大只佬明白，这是因，而果在警犬的身上。

警犬

他看着倒在血泊里的警犬，只能声音孱弱地说道：对不起，帮不了你，我很久没做和尚了。

这彷佛不是在说这因果无常，而是在对这荒谬的世间求饶。

他明白，这是因果报应，凡人哪里帮得了，可怜这么一条威武的狼犬兢兢业业，

血泊里的警犬

却因为那顽劣孩童种下的恶因，于是洇血街头。没人知道这是否公道，但这就是公道。

奄奄一息的警犬

因果是公道的。大只佬不止一次这么说。

大只佬转身一看，李凤仪的身后，狰狞的日军手握刀锋，面前跪着宛如砧板上的鱼肉的中国百姓，他也明白了，这是她的因。

李凤仪

她是要还的。

他假装释怀，背过头去，用一句浅薄的“看不到”糊弄自己，更是糊弄大千世界的亘古法则。

不过，人最大的不同是情。李凤仪心地良善，也只有她在重案组群殴大只佬之际以一个弱女子的姿态站了出来，为其辩白，

李凤仪为大只佬辩白

并说服了警长不予起诉，而是遣返大陆。所以在后面，文武师父来看望大只佬时，问他：你为什么要救她？

文师父

大只佬说：是她救了她自己。因为她的善，让大只佬敢于同因果作斗争，这也是因果，她的善就是因。

整部电影都是一种逃不脱的宿命，比起宿命这个说法。

我更喜欢片中的说法——因果。

印度人的身上也有果，他恶环胆，怒向心，招招致命，凌厉狠辣。杀死自己的师弟是如此，咬住钟sir是如此，勒住李凤仪也是如此。

为什么？这是恶果。因为有个恶因，印度人杀人，警察追人，包庇他的女人断手，一切都是那么唐突，却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因果，你逃不掉的。

断手的女人

但大只佬不信，他不信这么善良纯真的李凤仪，不信这个一腔热血奔波为民的可爱女警得为了那天杀的日本鬼子而死，将良善的血液还了那污漆的罪孽。

所以他救了她两次，以为恶业会就此罢手。

第一次是在巴士车站，他与印度人一番缠斗，制服了他，救了差点沦为人质的李凤仪。

第一次救李凤仪

第二次是在高楼之上，他几近神人，托着绳子飞身拉住女孩。那一刻的李凤仪眼神万般柔情，心神佻然，心里鹿蹄乱撞，她明白自己爱上了这个壮硕的男人。

但大只佬只在乎，他要破解这段因果。

第二次救李凤仪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因果必须报应，

他强要逆天，佛不语。

但是，那女孩将心交予了他，他不敢接受，不是因为心里关于六根清净的佛语，是他不敢接受这残酷的因果。

他害怕失去。

等待大只佬的李凤仪

无奈，他只能告知李凤仪真相，那可怜的女孩不敢相信，泪涌成河。她不明白为何她必须死与非命，为了所谓的因果，但她的坦然她的乐观，早已为她托起彩虹，耀耀其华。

大只佬和李凤仪

为什么这么可爱，良善的人们非要因为冥冥的冷峻安排，因为神祗的沉默不语而卷入巨大的漩涡，大只佬不明白，李凤仪不明白，任谁都不明白，只有接受。

因果嘛，很公道的。

哪到底该如何破解这荒诞不经，血肉冰冷的因果伦常？能不能？

香火缭绕，百佛坐禅，叹人世太污太苦，道凡人太痴太狂，不知因果伦常，常常欲念盘身，万劫不复。

可他们哪知:明月清风，五谷杂粮，这是人世。

大只佬一开始也不知道，他愤恨佛，愤恨这不公的法，所以脱去僧袍，不做那匡固世人的菩萨的信徒，因为大师父们说：善恶有报！

电影第一个触动我的地方是在车站，怒不可遏的钟sir跑向被大只佬制服的印度人，准备把心腔中的怒火化作那印度人的血河。

而大只佬笑面如靥，抓住了枪，那一刻的眉目淡然隽永，俨然济世的佛陀。

大只佬抓住了枪

而后，钟sir问道：如果我再打下去，会怎么样？大只佬没个正经地说出了本片的核心——一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钟sir给大只佬递烟

他一直都明白的。因为菩萨怕因，只有凡人受果的摆布，任凭浪起浪落。而他的下山，并非游戏人间，做戏红尘。

是为了还果，也是为了还因。所谓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佛家的杀身成仁，也不过如此。

他是在乎李凤仪的，不是单为了反抗因果。他可以戏谑着和李凤仪讨论鸡鹅的因果，

讨论鸡鹅

可以牵着她的手漫步冷风裹挟中的皇后大道。

漫步皇后大道

却不知道多少次为了这可怜女孩的命运而暗自神伤。

他现在还不确定，或者说还不相信。

李凤仪寻找孙果

直到李凤仪去寻找孙果而死于非命后，身首异处。

李凤仪的头

他真正地悟道了。

大只佬看李凤仪留下的DV机

他又一次疯狂地操起棍子，如同五年前的一样，满腔蓄满怒火，将一切佛法大道抛诸脑后，嘴里囔囔着那一句：孙果，我要杀了你。

几乎快把字咬出了腥臭的血，让杀人的欲望呵得那大山都颤抖，随后往深山去。

山仍不语，诸佛也仍然观望着。

这是因果，大只佬从始至终都明白，但他不能就那样看着，人，是有感情的。

在山中，业障幻身在他眼前浮现，是他，还是他心中的佛？

心魔

心魔不停挑衅，不停刺激着大只佬的痛楚，拿着因果当作大只佬的无能，他怒了。

两个人犹如扯着血腥的困兽，疯狂地袭击对方，至死方休一般，一模一样的招式，一模一样的愤怒，一模一样的疼痛，蔓延着。

缠斗

巨大的石佛缄默，空灵的山神不言，看着这一场业障，仿若苦行一般的悟道，血肉横飞，拳脚来去，因果如此？

石窟佛

终于，两人倒地，遍体鳞伤，形状可怖，像两只耗尽气力的兽。

可大只佬终于懂了，因果因果，不在果，而在因。今天的孙果杀了李凤仪，明天的他又杀了孙果，那后天又会有谁为此而死，恶因如此，循环往复，恶如此，果如此，恶果如此。

万劫不复！

心魔不是魔，是他心中的佛。

不是高高在上的菩萨，也不是怒目垂眉的金刚，是他自己。

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只有恶业随身。

假如钟sir杀了印度人，会不会有另一伙罪犯杀了另一个警察？

大只佬想起了街边的阿婆，捡起了瓶子，这不是她的因，却是她的果，她大可置之不理，让这个恶因酿成另一个恶果，但她没有，捡起了瓶子，顿时云销雨霁，恶业消逝。

大只佬做了那么多，依旧救不了恶业随身的李凤仪。但老婆婆的无心一举，却不知道在哪救了一条生活的命。

这是因，果开始的地方。

捡起瓶子的老婆婆

大只佬悟了，真的悟了。

如是因，如是果！

大只佬找回僧衣

于是他回到开始的地方，回到自己杀死小鸟的树下。大山仍然不语，清风依旧拂动，他褪去衣衫，捡起那泛黄干枯的僧衣，裹住自己鲜活丰满的血肉，他要去做一件事，一件只有佛才会做的事。

凡人怕果，所以挥棍入山，如猛虎蹈林。菩萨怕因，所以万事不允，如铁面无私。

但佛，是为了度化众生。

大只佬。不，了因，已然成佛。

放下了仇恨，李凤仪死了，那是因为恶因，没有恶，也就没有因。

又是一个五年的日月流转，了因不会在被叫做大只佬，他那一身的筋肉化作了干瘪若枯木的瘦削，他终于看见那日思夜想十年的孙果，他很平静地上前抱住了以及不成人形的孙果，轻声说道：我们回家吧！

了因与孙果

天空浩荡，山气晓然，山仍然不语，佛也未曾发言，但大地因为此时拥抱而泛绿。

一段因果结束了，小翠和李凤仪的死没有带来另外的死亡，因为恶未曾出现。那十年前的妄人，那刀尖舔血的恶狼此刻如若一个孩童，在了因的怀里啜泣。山不语，佛不言，一切都有了答案。

善，是真的可以救赎世人。

我一直很喜欢这个结局，禅意诗意文意一应俱全。

了因赤条条来，赤条条走，空在这繁花的红尘走一遭，当年由空门入红尘和此番再遁空门，了因皆是赤身露体如仪式一般，正应了《红楼梦》之禅语“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也是一个因果。

是的，我们都逃不掉，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但不同的是，果也许不在，但因在我们手里。

了因离去

他完成这一切，独自换上一身素净的僧衣，挑起一根烟，在这芦花纷飞里绝尘而去，恍若神人，作了一尊佛。

此刻的了因身形瘦削，皮毛暗淡，不如当年的健硕和风发，但此刻的他却是真正的佛，而当年那个大只佬只是个人。

了因

依旧是芦花飞舞，李凤仪抓着一只，轻柔地说道：

李凤仪

依旧是了因，踽踽在漫天芦花里，吸着烟，却让我明白最深刻的禅意。他眼神淡然，目光轻柔，望着这平白的人世，因果也不过如此。

刘天王前期托着20斤的假肌肉，后期又暴瘦，什么叫演员？什么叫巨星？这就是了。最佳男主角实至名归。

因果，先有因，也才有果啊。

这部片子是银河映像里杜琪峰最为剑走偏锋的一部，没有办法归类到某一个具体的类型，也没有杜琪峰似的凌厉剪辑，那哲学的旨归和禅意的表达，着实让人叹为观止！